在過去的10年里,哪個行業足以與改變了世界的互聯網業相媲美,一定是光伏;哪個產業受到中國地方政府的追捧和眷顧超過房地產,那一定還是光伏。
然而,時至今日,中國的光伏產業已今非昔比。紛至沓來的歐美“雙反”,先后關閉了占中國光伏80%以上的市場,成了壓垮這個已危機四伏產業的最后“稻草”。從無錫尚德、江西賽維等光伏巨頭到遍布全國的各個光伏產業園,再到曾經風起云涌的生產光伏組件的低端加工企業,中國光伏產業全線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整個行業到了破產的邊緣。
仿佛南柯一夢,中國光伏產業在短短10年間經歷了從無到有、由小到大、盛極而衰的起伏跌宕。究竟是什么讓一個曾經創造了無比輝煌過去的高科技產業,淪落到今天的地步?中國光伏產業內生性的行業痼疾是什么?10年的時間,中國的光伏產業又走過了怎樣一條曲折蜿蜒的發展之路呢?
光伏警示錄
2012年12月3日,汕頭盈科玻璃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盈科科技”)會議室。當日會議的主題依然是關于公司光伏業務下一步的發展問題。公司技術總監康力行與同事們爭論得很激烈。
進入2012年以來,盈科科技開始調整自己的業務布局,逐漸放棄光伏業務,轉向公司傳統的優勢項目——高端建筑玻璃。康力行告訴記者,在這次的行業危機中,盈科科技已經算很幸運的了,因為公司并沒有把寶完全壓在光伏業務上。
而在一個月前,國內電力主管部門及電力企業密集出臺的一攬子針對分布式光伏電站的優惠政策,為開啟光伏產品的內需市場邁出了關鍵一步。這對于盈科科技來說似乎是一個好消息——公司主營的光伏建筑正是分布式光伏電站的典型項目。公司一些人認為,這是一次重拾光伏業務的好機會。畢竟,在行情最好的時候,光伏業務作為公司的非主營項目,其利潤曾一度占到了公司總利潤的80%以上。
但以康力行為代表的一派則堅持認為,公司在光伏領域沒有核心競爭力,好不容易從光伏業務抽身出來,不應再去觸碰。
曾經的風光
10年前的盈科科技尚未涉足光伏行業,還是一家以高端建筑玻璃為主要產品的高科技企業。彼時,技術出身的康力行便敏銳地意識到了這個行業可觀的發展前景。康力行認為,以公司在建筑玻璃行業的積累,從光伏建筑切入光伏行業,前景將十分可觀,因此力諫公司進軍光伏行業。
與敏銳的康力行一樣,當時尚名不見經傳的施正榮也很早就意識到光伏行業的巨大發展潛力,2000年,他回國創業。2001年1月,日后一度風光無限的無錫尚德太陽能電力有限公司成立。
2001年,國家推出旨在通過光伏發電解決偏遠山區用電問題的“光明工程計劃”。這一計劃此后被業內稱為中國光伏產業的“第一槍”。
2003年英利、無錫尚德相繼投產,成為中國第一批現代意義的光伏組件生產企業。
2004年德國出臺包括“十萬屋頂計劃”在內的光伏并網政策,中國光伏組件出口開始激增。中國的光伏產業駛入了快車道并一發不可收拾。
中國可再生能源學會副理事長孟憲凎告訴記者,德國的刺激政策極大地促進了全球光伏產業的發展。自德國之后,歐盟各國以及美國、日本都出臺了針對光伏發電的扶持政策。國內企業開始在國外購買生產設備、原材料,組織生產,生產出的光伏組件再出口到歐美各國。“三頭在外”(原料、技術、市場)的中國光伏產業開始呈現爆炸式增長。
也正是在這一年,在康力行的力諫下,盈科科技正式進入光伏行業。趕上了首班光伏發展快車的盈科科技著實嘗到了行業高速發展帶來的甜頭。“2005年,光伏組件最貴時,達到了每瓦3.8美元,這是一個在今天不敢相信的價格。從公司到個人,自然也都賺得盆滿缽滿。”
同年,無錫尚德在美國紐交所上市,志得意滿的施正榮以23億美元身家成為中國的當年首富,無錫尚德成為中國最大的光伏企業;2007年,施正榮被美國《時代》周刊評為全球環保英雄。自互聯網神話之后,中國的光伏產業也開始誕生財富傳奇。
一路狂奔的中國光伏產業即使在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的面前,也沒有停下腳步。“2008年的下半年,光伏行情有一個短暫的下滑,不久就又在包括中國在內的各國經濟刺激政策下,迅速拉升。”康力行告訴記者,除德國以外,歐洲各國都開始紛紛出臺光伏產業的扶持政策,中國政府也祭出“四萬億”的經濟刺激投資大單。這些都給本已火熱的光伏產業又加了一把柴。
一邊是企業盲目擴張,另一邊卻是地方政府與銀行在背后推波助瀾。孟憲凎認為,事實上,如果沒有政府與銀行的推動,中國光伏產業不可能在短短數年間就成了氣候。
次貸危機后,光伏市場再現井噴,給外界一個行業已見底回升的錯誤信號:于是,企業瘋狂擴產,地方政府和銀行則對光伏項目大開綠燈。
孰料,這只是行業即將變局之前的“回光返照”。
瘋狂的產能
2011年是光伏產業的轉折年。從5月份開始,多晶硅價格急劇下降,從每噸70萬元迅速下降到21萬~25萬元,跌幅近70%。產能過剩的惡果開始顯現,國家發改委能源所副所長李俊峰告訴記者,當時光伏行業產能與需求比已經從2010年的41∶16.7上升到63∶21。企業盲目跟風上馬,導致供需進一步失衡,價格持續下降,利潤下降,從而導致部分企業出現經營困難,一些企業甚至開始停產、半停產。但產能嚴重過剩卻有大量投資者瘋狂進入。
李俊峰告訴記者,早在2009年,多晶硅就被定位為十大產能過剩行業之一。但由于當時的暴利和行業的紅火,大量投資者瘋狂進入,最終導致產能進一步過剩。在2010年后全國仍有100多家中小企業上馬,這些企業目前多數虧損嚴重。
事實上,在無錫尚德2005年在美國成功上市后,光伏行業便開始成為很多人眼里的“造富”行業和“出政績”的行業。
在2005年之后的幾年里,多地政府主導建立了眾多的“太陽城”和“光伏產業園”,通過大力招商引資,引來更多的光伏企業和項目上馬。在“四萬億”刺激計劃以及中央和地方層出不窮的戰略性新興產業振興計劃之下,短短幾年時間,中國有300多個城市宣布將致力于發展光伏產業,100多個城市將建光伏產業基地。光伏熱,一時蔚為壯觀。
以江蘇為例,這個全國光伏第一大省自2008年開始,先后建設了常州、無錫、金壇、常熟、鎮江、揚州、鹽城、徐州、泰州、高郵、啟東、蘇州等光伏產業園。
各地的光伏產業發展規劃和扶持政策也紛紛出臺。
2009年7月底,《揚州市新能源新光源雙千億產業發展規劃》正式出臺。根據《規劃》,至2012年,全市新能源、新光源產業產值達1300億元以上,爭取再用3年左右的時間達到2000億元左右。
2009年12月,江蘇省淮安市頒布《淮安市光伏產業發展政策實施辦法》。主要內容有:建立總規模3000萬元扶持太陽能光伏產業發展專項基金、實行重大項目貸款貼息、實行電費優惠、實行土地優惠、落實稅費優惠政策、建立風險投資基金等。
孟憲淦介紹,國內不少城市都打造了大規模的光伏產業園,數十個光伏產業園提出了上千億元的產值目標。最后,孟憲凎告訴了記者這樣一個數據,2012年全球光伏組件的需求量約為25G瓦,而僅中國的光伏組件產能就高達40G瓦。
老去的新興產業
屋漏偏逢連夜雨,在中國光伏產業深陷產能過剩泥沼之時,歐債危機又不期而至。“歐洲是光伏產業發展的策源地,同時歐債危機對全球光伏產業的影響也是致命的。”孟憲凎告訴記者。
據孟憲凎介紹,歐洲的光伏市場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政府主導的補貼機制刺激下形成的,包括補貼光伏發電量或者補貼裝機初始成本。
然而在2011年開始,歐債危機促使政府采取緊縮措施,來自政府及電力消費者的光伏支持資金在減少,光伏政策也都轉向削減補貼。“事實上,在德國國內,一直存在著對光伏發電是否應該給予補貼的爭議。此次的歐債危機也使得這一爭論被激化,支持者們開始勢微。而作為光伏發電的積極倡導國,德國的光伏政策對歐洲其他國家也有示范效應。”孟憲凎說。
緊跟德國步伐的還有全球第二大光伏市場——意大利。2011年5月,意大利政府正式出臺新的太陽能補貼政策中,將原來的光伏上網電價補貼削減了4%~11%,而從6月開始,上網電價以月為單位進行調整。2011年底,意大利的光伏發電上網電價下降了42%,而到年底,還將再下降20%左右。
西班牙國家能源委員會也宣布,2011年9月之后安裝的光伏發電裝置、超過年度分配安裝量的,將得不到補貼。
而就在此時,一家讓中國光伏行業頭疼的企業SolarWorld出現了。這家德國的光伏企業先后在美國和歐盟對中國的光伏產品發起了“反補貼、反傾銷”調查申請,或許它將最終成為壓垮重負之下的中國光伏行業的最后稻草。
一方面是早已遠遠過剩的產能,另一方面是日益萎縮的出口市場和接踵而至的貿易大棒。
截至2012年12月,光伏組件的價格從2008年以前的每瓦3.8美元降至目前的每瓦0.6美元。一個幾年前的朝陽新興產業開始呈現一派夕陽光景。
據中國有色金屬工業協會硅業分會統計,在A股上市的7家多晶硅企業中已有3家停產。從全國來看,目前在已投產的43家多晶硅企業中,僅剩7~8家企業尚在開工生產,其余均已關閉生產線,停產率超過80%。
2012年初,作為申請人要求對產自歐盟的多晶硅實行“雙反”調查的4家中國企業尚可維持開工。而到2012年第二季度,4家申請企業中有洛陽中硅和賽維LDK已接近完全停產狀態。
2012年一季度財報顯示,無錫尚德總資產為43.79億美元,負債總額為35.82億美元,其資產負債率已達81.66%,賬面現金僅為4.74億美元,而無錫尚德毛利率僅為0.6%。與此同時,無錫尚德還背負著沉重的到期債務償債壓力。從公開數據來看,明年3月份尚德到期短期債務15.75億美元,可轉債5.11億美元。
據美國投資機構MaximGroup最新統計數據顯示,中國十大光伏企業的債務累計高達175億美元,國內整個光伏產業陷入困頓階段。